【喻黄】触碰之间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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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汗味夹杂着沿海温咸的草木香。
多年后，喻文州还是会回想起这个味道，温暖醇厚，却钻心刻骨，如炸开在舌苔上的陈年老酒，沉淀而又热烈。年复一年后，喻文州才知道，原来这就是开端。
夜里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枝叶的摩擦声。
黄少天一时有些尴尬。他打心底原本是在嘲笑喻文州的，这个人长得文文静静像个小姑娘，胆子也异常的小，走个夜路都能吓成这样。
可视线在接触到他的眼神的那一刻，黄少天没办法笑出来。
他虽然年纪小，但是该有的情感也都已经随着个子抽条萌发了。没有人会去嘲笑一个在真实恐惧下表露出绝望神色的人。特别是喻文州，他的双眼乌黑，即便是身体的颤抖也掩盖不住他眼底的挣扎，一眼就能刺痛人心。
黄少天就这么一下便软下心来。到口的嘲笑变成了一个僵硬的拥抱，用他别扭的方式去安慰喻文州。
令人可惜的是，三秒后，黄少天就后悔了。
“疼疼疼疼疼，你别抓着我，疼死我了！”黄少天像触电一样弹开自己的身子，一边惨叫一边去掰那只几乎要掐进他胳膊的手，“喻文州你有病是不是！你快放开我，我胳膊要被你掐断了！喻文州你快放开，疼啊！”
身体僵硬得跟具僵尸似的喻文州终于有了反应，他猛地收回自己的手，喘了几口气让起伏剧烈的胸口逐渐平息。他的瞳孔更黑了，好像所有的夜色都汇聚在他眼里。
黄少天躲在一边揉着自己发红的胳膊，眼角已经疼出了泪花。
喻文州紧皱着眉，他四处张望，可半个影子都没找到。
消失了……居然消失了……
“不就走个夜路，有必要吓成这样？喂，你还走不走。”黄少天自知理亏，忘了喻文州脚上有伤只顾自己走，被人掐了也只好忍气吞声。抓起地上的手电筒催促道：“走了，这次我走慢点，落下可不怪我了，你跟紧啊。”
喻文州惊魂未定，眼神不停在后方搜索，窸窸窣窣的丛林里继而一道黑影突然一闪。
又来了！
喻文州只觉得头皮发麻，好不容易恢复了点血色的脸一下刷白，牙根酸水翻涌。那片黑影好像是跟着风在飘，破败的身躯移动极快。稀碎的月光下隐约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不停在自己眼前放大，喻文州惨白着脸低呼一声，双脚磕磕绊绊只知道退后，可哪里赶得上黑影的速度。
直到被冷汗浇湿的后背撞到了什么东西，那张血脸像被人打散一般突然消失在了空气里，好像从未存在过。
而好好走着路的黄少天被撞的一个踉跄，转身怒道：“我靠，你会不会看路啊！我都走那么慢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就算是报复也太过分了吧，非得让我陪你一起摔跤啊是不是？”
喻文州抿着嘴，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双眼明亮如炬，死死盯着黄少天，神情复杂，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怪物。
他这样默不作声，黄少天只当他是默认了，气冲冲说道：“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你瞪我干什么，就算刚才确实是我不对不小心把你丢后面。你这样……”
“我能抓着你走吗？”
“啊……咳……”，黄少天让自己口水呛了一嗓子。
喻文州松了松眉眼，深吸一口气，“太黑了，我看不清。”
“嘁。”黄少天轻蔑一声，斜睨喻文州，眼里闪过一丝幼稚的傲气，故作无奈的伸出了手。
那只手温热，喻文州的指尖微凉，温度交融的触感切实。
黄少天所说的好地方其实就是一个临海的露台，走上阶梯是一个约十二三平的水泥顶，上面透风舒爽，无遮无拦的头顶是一片璀璨的星空。柔软的海风像一块轻滑的丝绸，凉凉拂过额头。
再远一点，就是海。
咸咸的湿气不带攻击性的侵袭过来，透薄的汗衫在风的压力下包裹出少年纤细的骨形。喻文州看着黄少天一头靠在墙角堆积的旧渔网上，打了个困意滔天的哈欠，哈着气儿道：“你自己找地方吧，我要睡了。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的，就是小心那些海鸟叼你头发……”
海中明月，在流金般的浪痕下，破碎又重组。喻文州望着这片素净的银光，乌黑的眼睛里，有了点点亮光。他坐到黄少天身边，躺了下去。
黄少天半睡不醒的只觉得身边躺下一个人，微微睁眼却看到的是喻文州那张被月光洗得莹白的脸。他握着黄少天的手腕，力道轻得像蝴蝶煽动翅膀。
汗水悄然无息地蒸发，凉风吹得浑身一片爽滑。
“胆小鬼。”黄少天眯着眼看着喻文州的脸庞，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到底是没有挣脱开那只手。
潮声宛如绵绵的催眠曲，一夜无梦。
等黄少天第二天醒来，悲催地发现自己发烧了。
方世镜听闻就急吼吼地赶来了，先是耐着性子给黄少天开了点药，然后又把黄少天数落了一通，接着又看见喻文州脚上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又裂开后，终于是忍不住把这两个不安分的小崽子都教育了一番。
“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大晚上的跑外面去睡，幸好是没碰见什么坏人，你们也不怕有个万一。”方世镜气得连手一抖，二十毫升的药量足足给量了五十毫升，心疼得给倒了重新量，顺便还赏了嗷嗷直叫的黄少天一个脑崩儿，“现在知道难受了，出了一身汗就急着吹冷风能不生病吗？”
“我以前经常去的，谁知道怎么这次就给吹发烧了，好奇怪啊。”黄少天煞有介事地嘴硬，“再说发烧也不一定是着凉啊，不然他怎么没事呢？”
听到黄少天在说自己，喻文州端着水杯从厨房走进来。他作势思索了一番，说道：“会不会是因为饭前喝了很多冰水的原因。”
“闭嘴闭嘴闭嘴！”黄少天顿时把自己缩在床角，心惊胆战得看着方世镜，“我太热了嘛，就喝了一口。”
方世镜人看着挺好说话，但在身体病痛上带着一种特别的执拗和严格，立即喋喋不休道：“喝了一口，就喝了一口也够了。去年因为这事儿拉肚子那么快就忘了是不是？下次再叫你喝冰水，先过来给我把药喝了。”
黄少天缩了缩肩膀，接过药杯皱着脸将药吞了。
“一天三顿，饭后十分钟后吃。”方世镜转头对喻文州嘱咐道，“幸好现在还只是低烧，应该没什么大事。你记得按时叮他吃药，这几天别让他瞎出去玩。”
黄少天不太懂自己的病为什么要去叮嘱喻文州，不满得从床上弹起来，“我也得有力气出去玩啊！”
“我看你力气多得是！”方世镜瞪着将他按回床上，“老实躺着，睡你的觉！诊所还有病人，我要赶紧回去。别想着偷偷把药倒了，三天内病要是好不了罚你多做一本暑假作业。”
“什么嘛！”黄少天当即又从床上弹了起来，嚷嚷道：“我的病好不了不是做医生的问题吗？为什么要罚我？”
“你老老实实吃药休息，不会好不了的。”方世镜不理会张牙舞爪的黄少天，转头又对喻文州态度温和起来：“你也是，脚伤还没好全，用不着每天忙里忙外帮着收拾家里，反正这小崽子和魏琛都是不会照顾自己的货，生活习惯早就烂七八糟惯了。”
喻文州点点头，一脸懂事乖顺的样子在方世镜眼里和还在叽叽咕咕抗议个没完的某人形成了云泥之差的对比。
而黄少天为了在三天之内病好，真的听了方世镜的话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老老实实躺了一整天。
“晚上想吃什么？”喻文州傍晚的时候敲门进去。
黄少天一张脸满是苦涩，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愁的，总之浑身都不舒服，咿咿呀呀纠结了半天，认命似的：“喝粥吧……”
喻文州点点头，退了出去。
魏琛的屋子几天没人住，桌椅上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再加上黄少天差点没上房揭瓦得瞎倒腾，屋内杂物散了一地，周遭无比。喻文州将米淘干净后入锅煮，顺便洗了抹布开始擦椅柜，免得主人今天回来后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他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全部收拾好，擦了桌子和椅子。扫地的时候在地上发现两只打火机和半包烟。喻文州有注意到魏琛平时习惯把这些杂物全部放到一个蓝色的铁盒里，于是收拾起来想放好。
那只蓝色的铁盒就放在茶几底下，喻文州摸出来，掀开盖子，却在里面发现了失踪了好几天的电视遥控器。
他记得黄少天对他说遥控器是坏了，拿去给人修了。
厨房里的煮锅咕噜咕噜响，声音急促，蒸汽将锅盖托得不停抖动，看着叫人不安。喻文州将遥控器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却没看出有什么损坏。他对着黑漆漆的电视屏幕尝试性得按下了开启键。
老式电视机屏幕闪了一下，“滋”得发出一声短促的电流声。乌黑的屏幕伴随着清晰的讲话声亮了起来。
迷迷糊糊的黄少天是被饿醒的，他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屋内一片漆黑。在最让阳光留恋的夏日里，天色漆黑说明至少已经要接近八点了。他竟然连饭都没吃就睡了那么久——
喻文州没叫他起床。
他迟钝的大脑终于意识过来还有这么个人，然后顿时清醒了过来。黄少天抹了把脸，眼底清明了些。窗外的可见度已经很低了，黑夜没有驱散炎热，白天经过暴晒的地面储存的热量渐渐蒸发出来，除了热更添了一种烦闷，黄少天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拖着有些虚浮的步伐下了床，开门见到隔壁魏琛的屋子里灯火通明，里面还传来了魏琛的说话声，看来人已经回来了。
“我知道你想回去，可是这几天不可能再进去人，那儿已经够乱了……”
“怎么可能带你去，我和老方是去救灾不是旅游。带你一小屁孩儿去能干吗？”
半开的屋门内传来魏琛粗哑的声音，有种压抑着怒气的急躁。黄少天伸手想要推门，手在触碰到门的那一瞬停了下来。
“清溪地震完紧接着就是暴雨，你家那块又挨着山，泥石流一冲……总之情况不是太好。”
又有一个年幼的声音闷闷响起，“有多少人救出来了？”
“我他妈怎么知道！”魏琛十分不耐烦了，语气透着疲惫与烦躁，“回去睡吧，我累了。”
黄少天透过门缝偷偷看着里面的情形，喻文州和魏琛面对面站着，二人周围笼罩着一层压抑的气氛。喻文州瘦小的肩膀似乎更垮了，好像头顶的光线都能将他压倒。
房间里一瞬间很安静，魏琛坐在沙发上，精神看上去很萎靡。喻文州没有走，他站在那里，不哭也不闹，像个雕像一样盯着魏琛。
半晌，魏琛长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沉默：“挖出来的人没一个是活的。要不是被压死的，要不就是被泥水淹死的。现在人数还没统计，而且各处都乱的要死，我也没法给你准话。你如果真的想去……我可以和老方带上你，但你只准待在避难所，哪里也不许去，明白吗？”
黄少天退后几步，他忽然不是很想再听下去了，他不想听见喻文州的回答更不想看见喻文州的表情，他扶着墙一点一点往自己屋门挪。
葱茏的树荫倒映在地上，仿佛重重鬼影。闷热重叠着黑暗，星星点点的潮意落在黄少天的发间。
下雨了，黄少天愕然得抬头望着铅灰色的天，雨丝交错而落，落在他的眼睫上，落在他的嘴巴里，激得他打了个寒颤。